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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山水立心——谒柳子庙


来源:凤凰湖南

柳子庙 老去的照壁,湿黑的屋宇。此刻,倚山而临溪的柳子庙正静默于一朵凝重的雨云下。 往事千年。这一带幽僻的山水,亦如秀美的上帝之手,轻轻抚慰过一个年轻的贬臣。春秋十度,那个曾被世界遗忘的孤独背影,如今

柳子庙

老去的照壁,湿黑的屋宇。此刻,倚山而临溪的柳子庙正静默于一朵凝重的雨云下。

往事千年。这一带幽僻的山水,亦如秀美的上帝之手,轻轻抚慰过一个年轻的贬臣。春秋十度,那个曾被世界遗忘的孤独背影,如今化作了临照山野的文化神光。

他,就是柳宗元。

(一)

一千三百多年后,我们见到的柳宗元,是一尊纯白的雕像。

山雨欲来,他侧身坐在那里,亦如他无数次坐在山间水泽。从石级上就能仰视他忧郁的眼睛,那目光仿佛越过树梢,飞鸟,流云,消失于苍茫的时间之外。

柳宗元雕像

瓦楞上生出纤弱的草,石级边亦隐隐见出苔痕。在浓黑与暗灰之间,柳宗元的雕塑,亦如圣洁的塑形。柳宗元与那个时代的一切,皆星散无痕。唯有庙后墙上那些漶灭的石刻,织出一条缅怀的丝带,历唐宋,经明清,飘然而今。

公元805年,南方的冬天,潮湿而寒冷。

化外永州,行过一队疲惫的车马。那颠簸的车马,缓慢驶过乡民一脸的漠然,驶过桥上一位杖藜老人的讶异,在破落的龙兴寺前停下。

一灯如豆,照着满地狼藉和萧索。长安贬臣柳宗元,就安顿在这个蛛网尘封、硕鼠吱吱的寺庙里。

那一年,柳宗元,33岁。一年,改写了他的一生。

春暖花开的长安,他是朝廷改革的倚重;而朔风吹彻的时候,他成了一贬再贬的斥臣。短短几个月,他被那席卷而来的倾扎、阴谋与反扑,抛向这寒雨连江的蛮夷,如同一茎飘摇的苇。

西北望,长安是天涯。寒雨敲窗,哀猿啼鸣。在拥衾独卧的长夜里,温暖柳宗元梦境的,或许还存有理想的温热。

那一场改革的因果得失,在南方死一般的静寂里,一幕,一幕,叠现。

是年春天,新登基的顺宗,不久就成了一个中风病人,口不能言。当此际,王叔文深得皇上信任,大权在握,却忧心如焚。他的心里,装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危机。宦官专权,藩镇割据,朋党之争,节度使进奉成风,宫市苦民……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正月,由王叔文、韦执谊导演的一场政治革新,悄然启动。

柳宗元,其过人的才识早已誉满朝野,更是深得叔文器重。这个年轻人,双眸如漆,满面春风。柳宗元的心里,翻滚着思想、社稷与苍生。思接千载的历史,纵横万里的江山,暗流涌动的内廷政治,一言九鼎的帝国权柄……朝廷与天下,第一次离他如此近,近得听见那些吐纳的气息与脉动。

朝夕之间,他由监察御史升任礼部员外郎,与刘禹锡等人一起成为“永贞革新”的智囊,亦身不由已地卷入这场改革的风暴中心。

罢宫市,禁进奉,肃贪腐,夺兵权,抑藩镇……短短几个月,“新政”犹如雷霆万钧,令黎民百姓拍手称快,奔走相告。然而,顺宗久病不愈,新政政令不畅,宦官反击,改革派内部失和,叔文母丧守孝……

至炎夏七月,改革形势已急转直下。宦官俱文珍等人逼使病中的皇上退位,禅让于太子李纯,是为宪宗。江山易主,这场一百多天的改革,终于昙花一现,旋以失败告终。叔文被赐死,宗元、禹锡等人皆被贬夷蛮。几乎是一夜之间,“礼部员外郎”成了“永州司马”。

一贬十年。由而立初度至不惑出头,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流域。然而,这十年,成了柳宗元生命的涅磐。

“上高山,入深林,穷回溪,幽泉怪石,无远不到。到则披草而坐,倾壶而醉,醉则更相枕而卧,卧而梦。”

在“治世”的儒家眼里,这似乎是生命的沉沦;在“治心”的佛老心中,这何尝又不是心灵向自然的回归?是

“心凝形释,与万化冥合”?

十年间,柳宗元于山水间寄情、游息。没有人懂得他心里的历史与天下,也没有人理解他内心的痛楚与挣扎。

醉与醒之间,有谁听得懂,又有谁听得到,他那些灵魂的独语?除了那山,除了那水。

柳宗元祖籍河东郡,他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清政为民的基因。父亲柳镇官至侍御史,母亲卢氏亦出自官宦之家,书香满襟。他的堂高伯祖,甚至尊为一朝宰相。

“宗元少聪颖绝众”,幼时随母熟读经史。十几岁时随父亲至江南,亲历战乱,亦深察民情。少年诗文,即博当世奇名。21岁,中进士。尔后,父亲辞世,守孝三年。24岁考中博学宏词科。先授集贤殿正字,后为蓝田县蔚。而立之年,其文,其思,其言,纵论今古上下,出入经史百家。他时常语惊四座,时人交口荐誉。

他纵论周秦两汉,将“封建”与“郡县”之制,放入历史的情境之中,指出秦之速灭“咎在人怨,非郡邑之制失也”,进而提醒人们:“封建非圣人之意也,势也。”“他说,“今夫封建者,继世而理;继世而理者,上果贤乎,下果不贤乎?”在血缘世袭的语境之下,这样的识见与勇气,何异于石破天惊?

他洞穿一切神化的符号,一再回到真实的“人”。他以为董仲舒所言的受命之符,“其言类淫巫瞽史,诳乱后代”。圣人为政,非借大电、大虹、玄鸟、巨迹、白狼、白鱼、流火之乌等祥兆,而在于圣人之为“人”的本质,在于其求仁立德,内圣外王。

一千三百多年过去,将这个青年才俊的思想,实乃那个时代的晨星。而在他生命充沛的日子,却行吟于永州的山林草径。一个北人,混迹于难通的异地南音,柳宗元只是那一片微如树叶的苍凉背影。

然而,他杰出的才华与思想,终于被那个叫“历史”的老人,一一收藏。

(二)

此刻,伫立在柳宗元的塑像前,久久不动。他那望向远方的目光,分明开启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。

他的生命在这里重新找到了安顿。安顿于山水。安顿于历史。安顿于未来。

多少次,他想起屈原,想起贾谊,想起历史上无数“忠而被谤”的背影。多少次,他借《离骚》之体,以那长嗟的“兮”字古音,仰天凄吟。然而,庙堂远去,江湖在侧。所有的隐忍与疼痛,叹息与忧患,雄韬与伟略,都消失在这暮霭沉沉的楚天,消失于日升日落的时间之流里。轻轻呼应他的,只有草木、山水、野兽、闲云。

华发早生,行迈靡靡。柳宗元已身无长物,除了思想,石头与那枝带来未来的笔。

其实,永州的山水,非奇非秀。山为山,水是水。若不曾遇见柳宗元,它们都将遗落于记忆之外。

柳宗元为山水命名,更为山水“立心”,这一片蛮荒才化作了心灵的风景。

当美政的宏图如一只无力的风筝坠落,山水接纳了莫大的人生逆传,慰藉了那颗孤独的灵魂,亦救赎了一场生命的沉沦。一个遗世独立的天地,终于成就了一份文学的永恒。

而今,柳子庙前,石桥如拱,桥下溪水淙淙。那块古老的青石或许记得,当年总有一个身影在这溪声月影里徘徊,踱步,凝神。

想当年,人世清冷,柳宗元与溪相敬,对饮。他取名“愚溪”。不慕世间巧,独守内心愚。他的内心,坦露给这条无名的小溪,亦坦露给他的前世与今生。暮色四合的时候,所有的独白与寄语都消散风中,唯有愚溪还映着柳宗元的思想孤影。

日夜哗哗,旁若无人。

在永州,最好的旅伴,其实是柳宗元那峻洁清幽的文字。

沿溪行,我们去寻找小石潭,寻找西山,寻找那一条独钓千年的寒江,我们寻找文学与山川的遥远互证。然而,那潭水,那山色,那岩石,哪一样又不是寻常风景?是流驶的岁月改变了原初的美丽;还是我们不曾看见那一缕早已化作了山、化作了水的灵魂?

“隔篁竹,闻水声,如鸣佩佩,心乐之。”

这,是不是一次秋日散步?云淡风轻,时光安静。隐于密林中的这一鉴幽潭,亦如自由的乾坤。青树,奇石,游鱼,日影,水韵。柳宗元,在这里忘却了世界,遇见了自己。

正如一个卑屈的“形”,遇见了那个优美的“影”。

是的,设若永州是一幅辽阔的青绿山水,那么,柳宗元就是不在画里的眼睛。

在西岩对岸,隔着湘水,他看见了渔翁,炊烟,以及岩上的白云。就这样,默默地,看着。不动,不出声,就让自己也化作岩石和白云一样的风景,归入这亘古的安静。

“渔翁夜傍西岩宿,晓波清湘燃楚竹。烟销日出不见人,矣乃一声山水绿。迥看天际下中流,岩上无心去相逐”。

山水无言,却深深抵达柳宗元的内心。他们在对晤之中,看见了彼此的形容,亦看见了彼此的灵魂。

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
这是冬日的永州吧。还有怎样的人间孤独,能如此千百年不曾止歇地铺天盖地,纷纷扬扬?

柳宗元《江雪》

柳宗元的永州世界里,早已没有了往昔的滔滔宏论,亦不见长安贵人的文质彬彬。他日日看见的就是一山一水,一石一木,他看见蛇,看见鼠,看见兽。

永州山间的石头依然深处山中,亦如当年生动而亲切的姿态。“其嵌然相累而下者,若牛马之饮于溪;其冲然角列而上者,若熊罴之登于山。”

不知是文学的神思,勒入了这嶙峋的山石,还是山石的生命沟通了沧桑的古今?

柳宗元不断与自己的内心对话,与那不可追的历史对话,亦与不可知的未来对话。他不得不寻找人生的寄寓。于是,他以荒诞之笔,道出“临江之麋”“永某氏之鼠”“黔之驴”的动物传奇。

那些,都是柳宗元的关于祸福人生、生命境遇的“智慧物语”。

十年贬逐,是命运的惩戒,何尝又不是一种生命的成全?祸兮,福之倚。柳宗元在这里写下山水经典《永州八记》。其创作涉及哲学、政治、历史、文学。《柳河东全集》中540多篇诗文里,竟有317篇作于斯地。

(三)

想当初,柳宗元被贬永州时,母亲卢氏随之南下。还有谁比这个67岁的风烛老人,更能理解儿子内心的苦与痛?她又何曾料到,自己的老境如此凄然!

半年后,老母像一片黄叶,飘零于南国的冷风。

长歌当哭,宗元以戴罪之身守孝三年。这个才华逼人的年轻人,失去了生命中最后的亲密与温存。

心如刀割的他,无数次梦回童年,梦回生命的故园。

他的故园在北国。那里有他魂牵梦绕、长眠地下的祖宗。山花开放的时节,清明雨点点滴滴都落在他的心上。多年不扫的祖茔,是不是松柏毁损,“刍牧不禁”?那是回不去的故乡。

“每遇寒食,则北向长号,以首顿地”。天苍野茫,有谁理解这个饮泣的中年男人压在心头的生命大恸?彼此彼刻,他痛苦的发现,此身竞不如那庸碌的草民、奴婢、乞丐,他们都能在清明时节去凭吊自己列祖列宗。

然而,他不能。

那些年,他明显感到自己衰老的速度。他想着读书写作,可很多时候,“神志荒耗,前后遗忘,终不能成章。”即使这样,他,依然以文字藻雪精神,砥砺那微如草芥的生命。韩愈在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上这样写道:“居闲,益自刻苦,务记览,为词章,泛滥停蓄,为深博无涯”。

公元815年,一纸春天的昭书将贬臣柳宗元召至长安。由于武元衡等人的仇视,柳宗元与刘禹锡再度贬为刺史。刚刚燃起的火光,旋又熄灭。

这一次,他南贬柳州。柳州,成为他生命的终点。

一贬再贬,召而又贬。柳宗元走过如何漫长的生命泥泞,不只是内心的强大,更有一路的知音。他与刘禹锡,十年间,书信往返,惺惺相惜,同病相怜。

就在柳宗元重回长安,又再度被贬的时候,他得知禹锡这回的贬地在更为偏远的播州时,失去母亲,失去权力,失去话语权的这个卑小人物,在那关键时刻竟不惜冒死进言:“禹锡有母年高,今为郡蛮方,西南绝域,往复万里,如何与母偕行。如母子异方,便为永诀。吾与禹锡执友,胡忍见其若是?”他在奏章里请求自往播州,而让禹锡去柳州任职。适裴度亦奏此事,宗元贬柳州,禹锡易为连州。

想想吧,自处生命患难的境遇当中,柳宗元有此心,有此举,它传递的是怎样一种人间温度,又是怎样一份大道仁心呢?这个故事,已完整地刻入他的墓志铭。

柳州四年,柳宗元发出生命最后的亮光。作为刺史,他果然地革除以男女质钱之旧俗,近千个卑微的生命重新回到亲人的身边。他的文心与才华,在岭南一脉相承。他德艺远播,诲人不倦。“衡湘以南为进士者,皆以子厚为师,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,悉有法度可观”。

公元819年冬,柳宗元病故于柳州任上,年四十七。他发妻早逝。被贬南方之后,他以罪身亦无法与有身份的士女通婚。与之生活的当地女子,为其育有二子:一曰周六,一曰周七。柳宗元死的那年,长子四岁,次子尚在腹中。河东裴行立出资,将柳子遗骨归葬其日思夜想的北国故园。

少年惊为奇才,青年春风得意,而后是漫漫苦行,中年早逝。这,就是柳宗元的绚烂而沉郁的一生。我不知今天有谁记得当年的皇上,当年的政敌,甚至,有谁记得他祖辈一度做了当朝的宰相?

历史,记住了柳宗元。

他永远被中国文学记取,被永州的山水记取。其文与韩并称,谓之“韩柳”;其诗与禹锡并称,谓之“刘柳”。正如王安石所言,“自强以求别于后世,而其名卒不废焉。”

为山水立心。因为柳宗元的存在,永州,绘入了中国文学的千年记忆。这个在人间年过47年的生命,也由此获得了了至高至尊的文化敬重,他被尊为庙里的“柳子”。

柳子庙,供奉着生命的苦难,文学的美丽与悲悯。

(作者系湖南著名作家,教育学博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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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责任编辑:周凌峰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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